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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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甘州带了兵马和战利品拨营回师,当夜驻扎在祁连山下。
  天气燥热,胭脂不耐烦呆在军营里,乘着皎洁的月光,硬是拖了元昊在月下驰马飞奔。
  银光洒在林间草原,穿越在林间的胭脂,一身银白色的衣服宛若一个银色的精灵一般,银铃般的笑声在月下飞扬。
  元昊轻催雪花马,飞速地追了上去,驰过她的身边,手臂忽然闪电般地伸出,胭脂轻呼一声,已经整个人扑倒在元昊身上,她伸手紧紧抱住元昊的脖子,双人一骑,早驰得远了。
  可怜的胭脂马,被主人抛下,孤零零地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转了两圈,只得奋勇追上。
  两人骑出好远,元昊这才抱着胭脂下了马笑道:“可怜你的小红马,让我的雪青留下来陪陪它吧,我们到林子里走走去!”
  胭脂轻笑一声:“好!”她倚在元昊的头,眼波流转,看向那墨色青山,幽暗丛林。
  忽然——
  她的笑容凝住了,指着前方道:“那是什么?”
  元昊缓缓地转过头去,但见月光照耀下,墨色丛林里一角飞檐,风吹过,隐隐传来梵铃之声,他笑了:“这里怎么有一座寺庙?”
  胭脂轻轻地咬着下唇,月光下编贝般的牙齿一点莹光,唇色嫣红,她的眼中有星光流动:“我们过去看看?”
  自李德明继位之后,大崇佛教,两人从小耳濡目染,虽然喜好战场厮杀,却也从来是遇寺参拜遇庙烧香。此时于祁连山下忽然见了这一座寺庙,顿时大生好奇之心,均起了探访之意。
  元昊拉着胭脂,来到那寺院之前,见寺门此时自然是紧闭的。不过这倒也难不倒他二人,施展功夫跃上墙头,自是小事一桩。
  两人翻上墙头,正打算进入寺院,叫起寺中和尚开殿烧香,元昊忽然“咦”了一声道:“不对,前面好象有吐蕃人!”
  吐蕃同党项打了许多年的仗,祁连山脉是吐蕃同党项的一道分界线,但是在此时看到吐蕃人,却也是一件令人惊异的事。
  两人伏在墙头,看着数个庭院外,都挂着吐蕃人的标记。胭脂悄悄地说:“这么多吐蕃人,要是被他们发现你的身份可不得了。怎么办,咱们悄悄地走吧?”
  元昊好奇心上来,看着院后树林寂静无人,指了指那边道:“你先去树林里藏起来,我去探一探这些吐蕃人的底细,呆会儿过来找你。”
  胭脂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可要小心,别让吐蕃人给抓了!”
  元昊冷笑:“放心,能抓我元昊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胭脂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忽然心中不舍,转过头来抱住元昊的脖子,伸过头亲了一亲:“说好了,呆会儿你要不来找我,我就进来找你!”
  “欸欸,”元昊点了一下胭脂的鼻子笑着说:“若是被你进来,只怕佛祖都不得安宁了!”
  见元昊跃入墙内,迅速消失于黑暗中,胭脂也连忙跃下墙头,绕到后院小树林里去了。
  在黑乎乎的林子里找了一小片空地,胭脂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元昊出来,她的心情越发急燥慌乱了起来,正要不顾不管地跑进寺内去找元昊,忽然却听得树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胭脂大喜,正要跑出去,忽然又停住了,这脚步声十分地不对。元昊是穿着皮靴的,但是那来人的脚步声听来,不是布鞋就是麻鞋。想到这里,她又隐了身形,悄悄地爬上大树藏起身来。
  但见一个白衣僧人手执佛珠,缓步而入。银光洒落他一身,月光在他身上似造成一层光晕,看上去更是如仙如幻。
  那白衣僧人似是心思沉重,但见他恰是走到胭脂所藏的树下,却停住了。他低着头,来回走了几趟,却抬起头来,幽幽地叹了一声。
  但见他又走过来,叹息一声又走过去,却什么也不做,只是时而抬头看看月亮,又时而低头看看地上。胭脂藏在树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又怕被他发现,又怕元昊找过来,心中不禁大急,早暗暗地把那树下的僧人不知地骂了多少次:“半夜三更,要睡不睡地偏拣这里来叹气,还佛门子弟呢,怎么都不懂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早早去睡了多好!”
  胭脂正在心中暗暗嘀咕,却见那白衣僧人停了下来,忽然朝着她藏身的大树跪了下来。胭脂吓了一跳,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整个人身体顿时僵住了。
  却见那个白衣僧人抬起头来,脸朝着月光,月光下但见他削瘦的脸,深邃的眼睛,相貌刚毅,脸上却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之情。他低低地道:“佛祖啊,请你原谅弟子的罪过!能够成为佛的孩子,终身侍奉佛祖,是弟子此生最大的愿望和福报!但是如今弟子却不得不离开从小生长的寺院,从此再也不能侍奉佛祖,甚至,连在佛前立下的戒律,都很可能难以再遵守!佛祖啊,能否给弟子以指引,好教弟子此去之后,不至于陷入罪孽的深渊!”
  
  胭脂暗叫倒霉,她现在这个位置,想逃都逃不了。怎么这个和尚什么地方不好找,偏偏面对着她藏身的棵大树。却不知道人同此心,她选了一个走进树林后的第一个空地,人家也是如此;她选了一棵最大的树藏身,偏生这棵树是这个空地上朝着西方的,人家自然也是选择这一方向来祈祷。
  她一动不动地僵着那儿半晌,却见那僧人只是站了起来,依然面朝西方,合什默祷,却半天没有动身的打算。她实在忍不住了,刚想微一动身子,立刻树叶声响,那僧人一惊抬头,一道冷电似的眼光立刻射了过来。
  胭脂苦笑一声,硬着头皮跳了下来,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甜甜笑容来:“喂,大师你好,我也正在这里向佛祖祷告,没想到忽然有人来,吓得我躲到树上去了,并不是故意要偷听大师祈祷的,大师可千万不要误会啊!”
  那白衣僧人似是有些吃惊,看了一眼她的衣着:“你是党项人?”
  胭脂暗暗有些警惕:“是啊!”
  白衣僧人似乎看出她的警惕来,忙温和地道:“女施主你不必害怕,贫僧是不会伤害你的!”
  胭脂松了口气,正笑着说:“多谢大师!”不料却见那白衣僧凝神看着她,久久不语,久到她心里都开始发毛了,不禁悄悄退后一步,正想捏紧了拳手时,忽然那白衣僧长吁一声,道:“女施主勿怪,贫僧看女施主面相,似是与我佛门有缘!”
  胭脂正是待嫁少女心之时,听白衣僧这一说,顿时扑噗一下笑出声来了:“啊,我与佛门有缘?我怎么可能与佛门有缘呢?元……嵬理哥哥都说,我要一进佛门啊,佛门非得鸡飞狗跳不可!”她元昊二字险些出口,连忙收住,嵬理这个名字是惜富贵之意,倒是党项男孩子中常见的名字,说来无妨。
  白衣僧沉吟了一下,道:“人事无定,今日所思,未必是明日所想。佛门广大,有缘之人终有一日会皈依到我佛座下。唉,就犹如我一般,又怎么可能会想到,我会有朝一日,不能再侍奉我佛呢!”
  胭脂见他神情忧伤,不由地上前一步,道:“你怎么了?”
  白衣僧看了她一眼,他经历大变,满腹心事却又无处可诉之时,忽然间就想对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倾诉一番。好一会儿,他轻叹了一口气道:“也许真的是佛祖安排,让我离开佛门之前,还能够有一番机会可以倾诉……”
  “我的童年是无尽的血腥和杀戮,永远的逃亡和流离,我们在逃亡中,也不断地看到杀戮和逃亡——众生多难,何时才得我佛慈悲,才能够解救这一切苦难呢!”白衣僧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抬起手,看着手中那一串琉璃佛珠:“我出生时,母亲在五台山为我求得这一串佛珠,以祈求能够保我平安。或许是这佛珠结缘,我七岁时皈依我佛座下,终于得到了平静和安详。可是,上天为何如此翻来覆去呢?为了我身上流的血脉,我因此从小颠沛流离,生活在死亡和恐惧中,到了今日,还是因为我身上流的血脉,我又要被迫离开佛门,再度面对血腥和杀戮。我一直以为,我是佛的孩子,可是佛为什么要弃我而去呢?如果这一切真是佛祖的旨意,佛祖何以如此对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说到这里,白衣僧紧紧地捏住了佛珠,脸上有一种破碎般的感觉。
  胭脂虽然不能发解他的经历他的思想,却不禁为这样的神情而难过,她想了想,索性胡乱道:“大师,对佛祖的信奉,并非只在寺庙中,只要心中有佛,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有没有穿上僧袍,都是一样可以做佛的信徒啊!”
  那白衣僧却是浑身一震,脸色竟有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了,只要心中有佛,我就算脱下僧袍,我也一样可以佛的孩子啊!”
  元昊从小精通佛经,胭脂跟他耳濡目染得久了,也能够说一些粗浅的佛理,见自己为了安慰对方信口胡扯的话,居然也能使那白衣僧心境开朗,也不禁为他高兴,索性继续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是啊,也许你离开佛门,也是佛的意思呢!也许是叫你到人间历练,也许是叫你替佛祖帮助更多的人——”
  那白衣僧的眼神越发地光彩流溢,整个人像是忽然走出了一个困境似的:“不错,不错,我的命运早已经由我的血脉而决定,所以,佛祖才要中途引我入佛门,必是要我沐浴佛光,领悟佛旨,并以我佛之慈悲而入世,解救多难之众生。”他抬起头来,向西方合什道:“感谢佛祖,在弟子徘徊在岐路之时,降有缘人以点化弟子,弟子实是感激不尽。”
  胭脂听着那白衣僧将自己一番胡扯,居然当成佛祖点化,心中暗暗好笑,她只当对方是个迂和尚,却不知道白衣僧虽然虔诚,心中却是极有主见,他欲离佛门而入世,早已经有所决断。只是这个决断,却与自己多年来也曾发下终身侍奉佛祖的宏愿有所冲突,他本是对自我要求极高的人,因此未免有些自我心思的矛盾,只是这种矛盾,今日可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面前表露,平日里却是连他最亲近的人,也万万不可能看出的。胭脂一番劝解,虽然粗浅,却正是打中他的心意,让他能够说服了自己,此后行事,便可再无心理斗争了。
  但见那白衣僧犹豫片刻,却解下手中的佛珠,递给胭脂道:“女施主,谢谢你!这串佛珠从小跟着我,指引着我入佛门。可是如今我已经不能再侍奉佛珠,这串佛珠也是时候应该解下了。今日原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日子,不曾想却与你有缘结识,想必也是佛祖的旨意,让我将这串佛珠转赐于你吧!”
  胭脂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可不想做尼姑,我马上就要和我喜欢的人成亲了,我是不可能出家的。”
  白衣僧笑了:“你放心,佛珠只是一段与佛门的缘法,用来驱邪护身之用,没人一定要你去出家!”
  胭脂这才放了心,高兴地接过佛珠连声道谢,她多多少少有些信佛,像这种高僧大德加持过的佛珠,自然是吉祥护身之宝,平白得了这佛珠,实在有些喜出望外。她接过佛珠,终究有些不放心地再问了一声:“真的不需要我出家吧!”
  白衣僧笑了:“佛渡有缘人,缘法来时,根本不需要有任何勉强,你自己便会一心皈依;若是没有缘法,你就算入了佛门,也会被命运播弄着离开!”说到后一句时,他的神情微微一黯。
  胭脂受了人家的礼物,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得蒙大师赐珠,岂敢不知道大师的姓名法号!”
  白衣僧沉吟片刻,缓缓地道:“过去种种宛若昨日死,过去的名字已经随风而逝,我今日得悟大道,从今天起,我的名字便叫做唃厮罗。”
  “唃厮罗?”胭脂不解地问:“唃厮罗是什么意思?”
  白衣僧道:“吐蕃语中,‘唃’就是佛的意思,‘厮罗’表示孩子的意思。‘唃厮罗’,就是佛的孩子。我叫唃厮罗,从今日起,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我将来会面对什么样的事情,我将终身以此为名,千秋万世,我都将永远是佛的孩子。”
  “唃厮罗——佛的孩子!”胭脂喃喃地念着,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惆怅之意。
  白衣僧唃厮罗微笑了一下,他心事已解,正转身欲回去,看到远处隐约有人走来,脸色微微一变,转头向胭脂道:“似乎有人来了,若是看到女施主身穿党项服饰,恐怕会有所误会,还请女施主暂避!”
  胭脂也吓了一跳,不用他说,自己也连忙打算躲避了,闻言连忙重新爬到稍后面的一棵树上去。她刚刚藏好,就看到一行人已经到了白衣僧的身边。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喇嘛,但见他高目深鼻,发黄卷曲,却是步履矫健沉稳,显是功夫极高。那喇嘛向白衣僧行了一礼道:“侍从们不见了少主,正自惊慌,贫僧猜想少主可能到此处静修,果然寻着了!”
  那喇嘛虽然举止热络,但唃厮罗的反应却是颇为冷淡,他合什也还了一个稽首礼道:“立遵师叔客气了,没有按照师叔安排呆在小院内,让师叔操心寻找,是贫僧的过失了。”
  那喇嘛李立遵自然听得出唃厮罗的意思,不禁脸色微变,但对于他这种政治人物来说,自动过滤掉不想听的话,只需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对方即可这种做法已经成了惯常形式。因此却故意装作听不见似的仍然笑道:“少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的探子探到数十里以外,有党项人的大军驻扎,为了保障少主安全,我们得立刻起身避开。好在邈川的大首领温逋奇已经率大军在路上迎接我们,再过两天,就可以和大首领们全师了。”
  唃厮罗淡淡地点了点头:“走吧!”
  一行人拥着唃厮罗绝尘而去,但见天幕渐渐透出亮色来,这一夜过去的竟是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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