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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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二十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十八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给我找了这个住处。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十八岁少年,也总可以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需添置什么了。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和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蛮不错的高地上,占地面积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榉树,树龄听说至少有一百五十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巨树迂回一样转过,然后再次呈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许多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决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乳黄色的,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是两层楼的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间会议室。另外不知做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是第三栋寄宿楼,也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寄宿舍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个极右人物为中心的一家性质不明的财团法人经营的,其经营方针——当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当奇特的。这点只消看一下那本作为寄宿指南的小册子和寄宿生守则,便可知道十之八九。“究教育之根本,在于培育于国有用之材。”此乃寄宿院的创办宗旨,赞同这一宗旨的诸多财界人士慨然解囊……这是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便以惯用伎俩含糊其词。明确地说来,没有任何人晓得实情。称其无非作为逃税对策者有之,谓其沽名钓誉者有之,说其借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诈的巧妙手腕骗取这块一等地产者有之。甚至有人说此中包藏非同小可的老谋深算。照这种说法,创办者的目的,在于通过在这里做过寄宿生的人,在财政界建立一个地下财阀。确实,寄宿院内,有个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特权俱乐部,详情我自然不清楚。据说一个月总要召开几次邀请创办者参加的什么研究会,只要加入这俱乐部,将来求职便万无一失。至于这些说法孰对孰错,我无从判断,但所有这些说法有一点是共通的,即“反正这里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一九六八年春到一九七〇年春这两年时间里,我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内度过的。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住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节目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位于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升国旗是东楼(我住的楼)楼长的任务。这是个大约六十岁的老年男子,高个头,目光敏锐,略微掺白的头发显得十分坚挺,晒黑的脖颈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据说此人出身于陆军中野学校,这也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个学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势。这学生的事别人也不甚知晓。光脑袋,经常一身学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谁,又不知其房间号码,在食堂或浴池里也从未打过照面,甚至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学生。不过,既然身着学生服,恐怕还得是学生才对——只能如此判断。而且此君同中野学校的那位却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这一对令人不快之极的搭档在院子里升那太阳旗。
  
  入住之初,出于好奇,每天我特意在六点钟就爬起身来观看这爱国仪式。清晨六时,那两人几乎与收音机的报时器同步在院中亮相。学生服固然是学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学校则一身运动服,脚穿白运动鞋。学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学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携式磁带收录机。中野学校把收录机放在升旗台下,学生服打开桐木箱。箱里整齐叠放着国旗。学生服毕恭毕敬把旗递给中野学校。中野学校随即给旗穿上绳索,学生服便按一下收录机开关。
  
  《君之代》。
  
  旗一蹿一蹿地向上爬去。
  
  “砂砾成岩兮”——唱到这里时,旗升到旗杆中间,“遍覆青苔”——音刚落,国旗便爬到了顶尖。两人随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势,目光直视国旗。倘若晴空万里,又赶上阵风吹来,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仪式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正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即可。晚间国旗是不随风翻卷的。
  
  何以夜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间,国家也照样存在,工作之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招待、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等——这些夜间工作的人们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怀。介意的大概舍我别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打算寻根问底。
  
  房间的分配,原则上是一二年级两人一室,三四年级每人一间。两人一个的房间,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略显狭长,尽头墙上开有铝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对背放着学习用的两套桌椅,门内左侧放一架双层铁床。每件家具,其结构都简单得出奇,且结实得可以。除了桌椅铁床,还有两个立柜、一张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墙壁上的搁物架。无论怎么爱屋及乌,都难以恭维是富有诗意的空间。差不多所有房间的搁物架上都摆一些日用品:半导体收音机、吹风机、电暖瓶、电热器,以及用来处理速溶咖啡、袋装茶、方糖、速食面的锅和简单的餐具。石灰墙上贴着《平凡冲击力》上的美人照,以及不知从哪儿撕下来的色情电影广告画。其中也有开玩笑贴的猪交配照片,但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间贴的都是裸体照,或年轻女歌手照和女演员照。桌上的书档里排列着教科书、辞典、小说之类。
  
  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粘着已经发霉长毛的橘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十几厘米厚,里边一冒烟,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是黑糊糊的,里外粘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扔着速食面包装袋、空啤酒瓶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到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再用垃圾铲投进垃圾篓。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水,释放出无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沌不堪的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过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得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染,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铅笔在笔筒内各得其位,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是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那家伙连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都不知晓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和“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照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裸体照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就很想贴裸体照,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那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手淫来着。”我本来是当玩笑说的,大家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呼哧呼哧”嗅嗅味道,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了,该剪一剪鼻毛了。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所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时他对我这样说道。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心生感慨:世上果然有各种各样的希望,人生目的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有诸多感慨,此乃其一。不错,假如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的热情——太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的。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回答。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剧。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选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睡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经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其他衣服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话题,他便结结巴巴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六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钟的《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煞有介事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之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抖毛巾,小心翼翼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刷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到很晚,一觉睡到早上八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得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平台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六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就六点半吗?六点半对我来说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的就有意见了。在这里做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也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讶,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再没心思和他啰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日本广播协会那段“第一套广播体操”的曲子,一边在地板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有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去掉,其他的我全部忍气吞声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活气死人的收音机趁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会像打开地狱之门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对自己的东西极其在意。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做体操不就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吃吃”笑了。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是久违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五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噼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没到中午就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无影无踪了,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一个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位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的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夏天的阳光降临,但两人也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十五分钟,背上渗出汗来。于是我脱去厚些的棉质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确实记得不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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